Question

阅读下列文章，完成小题。

牛

张爱玲

①禄兴在板门上磕了磕烟灰，紧了一紧束腰的带子，向牛栏走去。牛栏里，积满灰尘的空水槽寂寞地躺着。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禄兴轻轻地把手放在磨坏的栅栏上，抚摸着粗糙的木头，鼻梁上一缕辛酸味慢慢向上爬，堵住了咽喉，泪水泛满了眼睛。

②他吃了一惊——听见背后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回头去看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禄兴娘子已经立在他身后，一样也在直瞪瞪望着空的牛栏，头发被风吹得稀乱，下巴颏微微发抖，泪珠在眼里乱转。他不响，她也不响，然而他们各人心里的话大家看得雪亮。

③“到底打定主意怎样？”她兜起蓝围裙来揩眼。

④“……不怎样。”

⑤“不怎样！眼见就要立春了，家家牵了牛上田，我们的牛呢？”

⑥“明天找蒋天贵去！”他背过身去，表示不愿意多搭话，然而她仿佛永远不能将他的答复认为满足似的。

⑦“天贵娘子当众说过的，要借牛，先付租钱。”

⑧他垂下眼去，弯腰把牛栏边的小鸡捉在手中，翻来覆去验看它突出的肋骨和细瘦的腿；小鸡在他的掌心里吱吱地叫。

⑨“不，不！”她激动地喊着，她已经领会到他无言的暗示了。她用那种惊惶和恳求的眼色看着他，“这一趟我无论如何不答应了！天哪！先是我那牛……我那牛……活活给人牵去了，又是银簪子……又该轮到这两只小鸡了！你一个男子汉，只会打算我的东西——我问你，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将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她完全失掉了自制力，把蓝布围裙蒙着脸哭起来。

⑩禄兴不做声，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

⑪后天的早上，鸡没有叫，禄兴就起身，把红布缚了两只鸡的脚，倒提在手里，兴兴头头向蒋家走去。

⑫蒋家的牛是一只雄伟漂亮的黑水牛，在禄兴的眼里，它是一个极尊贵的王子，值得牺牲十只鸡的，虽然它颈项上的皮被轭圈磨得稀烂。

⑬到了目的地的时候，他开始赶牛了。然而，牛似乎有意开玩笑，才走了三步便身子一沉，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任凭他用尽了种种手段，它只在那粗牛角的阴影下狡猾地斜睨着他。远处的田埂上，农人顺利地赶着牛，唱着歌，在他的焦躁的心头掠过时都带有一种讥嘲的滋味。

⑭“杂种畜牲！欺负你老子，单单欺负你老子！”他焦躁地骂，刷地抽了它一鞭子。牛的瞳仁突然放大了，翻着眼望他，鼻孔涨大了，嘘嘘地吐着气，它那么慢慢地，威严地站了起来，使禄兴很迅速地嗅着了空气中的危机。一种剧烈的恐怖的阴影突然落到他的心头。他一斜身躲过那两只向他冲来的巨角，很快地躺下地去和身一滚，骨碌碌直滚下斜坡的田陇去。一面滚，他一面听见那涨大的牛鼻孔里咻咻的喘息声，觉得那一双狰狞的大眼睛越逼越近，越近越大，后来他觉得一阵刀刺似的剧痛，又咸又腥的血流进口腔里去——他失去了知觉，耳边似乎远远地听见牛的咻咻声和众人的喧嚷声。

⑮又是一个黄昏的时候，禄兴娘子披麻戴孝，送着一个两人抬的黑棺材出门。她再三把脸贴在冰凉的棺材板上，棕色大眼睛里面塞满了眼泪，她低低地用打颤的声音哭诉：

⑯“先是……先是我那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她哭得打噎——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

⑰黄黄的月亮斜挂在烟囱，被炊烟薰得迷迷蒙蒙。展开在禄兴娘子前面的生命就是一个漫漫的长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鸡声和禄兴的高大的在灯前晃来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该是多么寂寞的晚上呵！

（有删改）

1.“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这句话采用了什么描写方法？其作用是什么？

2.“她觉得她一生中遇到的可恋的东西都长了翅膀在凉润的晚风中渐渐地飞去”，这句话含意深刻，你是怎样理解的？

3.请简要分析小说中的主要人物禄兴娘子的形象。

4.有人说，张爱玲所看到的世界是一个“苍凉”的世界。请结合小说的内容探究“苍凉”的具体内涵。

Answer

1. ①采用了细节描写的方法（答侧面描写亦可）；② 说明牛长年以来都是禄兴家的重要成员，暗示让别人牵走老牛实在是迫于生活情非得已，表现了人物内心的痛楚 ；③暗示了禄兴一家面临的困境和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

2. ①生活逼得她不得不变卖家中的财物，包括牛和鸡，甚至迫使她的丈夫连性命也交付了出去； ②如今值得记挂的人和物都已失去，她成了孤身一人，突出了她命运的悲惨，表现了她的绝望和痛楚。

3. ①禄兴娘子是旧中国贫苦农民的典型形象；②她勤劳坚忍，忍冻忍饿也要养鸡，失去耕牛却仍然谋划着春种过日子；③她善良柔顺，她为了能够耕田忍痛顺从丈夫卖鸡的决定；④她命运悲惨，无论怎样挣扎，还逃不脱悲惨的结局，最终连丈夫也死了，成为一个绝望者、孤苦者。

4. ①人物的境遇是苍凉的：禄兴夫妇的生活中只有无尽的苦难，没有丝毫希望。 ②情节的结局是苍凉的：禄兴惨死，禄兴娘子陷入更大的痛苦和无助。 ③社会环境是苍凉的：在禄兴夫妇周围，人与人之间只有冷漠，没有温情。 ④自然环境是苍凉的：小说中所有的景物都是冷色调，渲染出的都是凄清的氛围。 ⑤笔法是冷的：小说始终保持着冷静而客观地记录的风格。

【解析】

1.此题考查表现手法及表达作用的分析能力。解答此题，可根据“栅栏有一面磨擦得发白，那是从前牛吃饱了草颈项发痒时磨的”一句中的关键词分析，“磨擦得发白”“磨的”等一系列的词语表明了该句运用了细节描写的手法，细节描写在文章中的作用，可联系上下句具体语境，从人物情感、文章主旨等角度分析作答。“磨擦得发白”表明了牛在禄兴家之久，由此可体会出牛被被人牵走后，人物内心的痛苦之情；从下文内容来看，此处的细节描写为下文的禄兴一家面临的困境和不可避免的悲剧结局起着铺垫作用。

2.考查对句子的理解。理解句子的几种方法：（1）抓住关键词语理解（2）联系上下文理解句意。（3）根据作者要表达的思想感情、揣摩作者的写作目的理解句子。解答此题，可抓住“凉润的晚风”“渐渐地飞去”，联系上句“先是……先是我那牛……活活给牵走了……银簪子……陪嫁的九成银，亮晶晶的银簪子……接着是我的鸡……还有你……还有你也给人抬去了……”可知为了生活变卖了家中所有的物品甚至迫使她的丈夫连性命也交付了出去。面对如此悲惨的命运她绝望和痛苦。

3.考查对人物形象的分析。分析人物形象首先应结合着文中叙述性的语句，从身份、地位、修养、气质等总体上把握小说人物形象特点，然后根据小说中描写这个人物的言行举止的语句以及作者的议论或者作者借作品中其他人物对他的评价的语句直接提取或概括即可。从“他知道女人的话是不必认真的，不到太阳落山她就会软化起来。到底借牛是正经事——不耕田，难道活等饿死吗？这个，她虽然是女人，也懂得的。”可知她的善良柔顺；从“小鸡是谁忍冻忍饿省下钱来买的？依你的意思，不如拿把刀来将我身上肉一片片剁下去送人倒干净！省得下次又出新花样！”可知她的勤劳坚韧的性格；从小说整体内容及结局来看，她是一个农村贫困妇女、有着悲惨命运的孤独、绝望者的形象。

4.考查对作品进行个性化阅读和有创意的解读。这是一道开放性的探究题，解答此题，可根据对小说内容的理解，从小说中的环境描写、人物情感、小说主旨等角度来探究张爱玲在小说中表现的“苍凉”世界。“苍凉”表现在人物的命运遭遇上，文中人物的命运是不幸的，禄兴夫妇遭受苦难且没有希望。“苍凉”表现自然环境上，小说中出现的景物都是灰色的，没有生气活力。“苍凉”表现在故事结局上，在禄兴死后，禄兴娘子陷入更大的痛苦和无助中。